以史为鉴
诗书继世长
《颜氏家训》书影,颜之推认为读书可以开心明目。 陈彧之 摄
清代画家郑旼的《秋林读书图》(局部)。清代张英认为,一个人应“珍重难得之岁月,纵读难得之诗书,快对难得之山水”。 图片来源:故宫博物院网站
古人云:“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,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。”书籍是文明的载体,书中凝聚着前人的经验、智慧与情感,古人治家,尤为重视读书,每每在家训中将自己读书的心得体会写下,传之子孙,开卷不仅对个人之发展有益,亦对家庭之延续有益。
1 家训之祖颜之推认为读书能开心明目
中国人极为重视家,古往今来,人们对总结治家之道乐此不疲,留下了大量家规家训家礼著作,其中有一部获得“古今家训,以此为祖”的高度评价,这就是南北朝时期颜之推所著《颜氏家训》。
颜之推是颜回的后代。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,他从不吝啬对颜回的称赞,他说:“贤哉,回也!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,回也!”颜回安贫乐道,专心读书,勤奋向学,从不在乎外在条件如何。孔子痛惜于这位弟子的早逝,直呼老天带走了颜回是“天丧予,天丧予”,在回答别人提出的弟子之中谁最好学的问题时,孔子脱口而出:“有颜回者好学。”
颜之推以出生于“书生门户”而自豪,读书本是家族中流传已久的传统,而经历了南北朝的动荡、“三为亡国之人”的颜之推,对读书的重要性有更深刻的认识。
不必详述颜之推的生平经历,只需清点他历经的政权即可知道他所处的是怎样一个时代。颜之推出生于萧梁,西魏伐萧梁时被俘,欲由北齐返归南朝未成功,遂留在北齐为官,西魏被北周取代后,北周灭北齐,他赴北周都城长安为官,之后隋代北周,他又出仕隋朝,直至生命结束。
在混乱的时局中,他凭借文学与史学方面的才能渡过了重重难关。他在《颜氏家训》中感叹“父兄不可常依,乡国不可常保,一旦流离,无人庇荫,当自求诸身耳”,人应当掌握一门技艺以存世。
颜之推想到了“积财千万,不如薄伎在身”的谚语,认为“伎之易习而可贵者,无过读书也”。对于一个儒学传家的家族而言,读书首先要读的是儒家经典,在“明六经(即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这六种儒家经典)之旨”外,也要视野开阔,“涉百家之书”。
《颜氏家训》中的《勉学》篇,是该书诸篇中篇幅最长者,其中有许多颜之推对读书问学的见解。
书中的世界宽阔无比,我们能从中学到许许多多,在颜之推看来,读书不能止于了解圣贤的言行举止,还要将其运用到现实中。
“夫所以读书学问,本欲开心明目,利于行耳”。对于奢侈成风者,应该让他们看看古人之“恭俭节用,卑以自牧,礼为教本,敬者身基”,由此激发他们去思考自己的过失何在,从而抑制奢侈的作风;对于不懂得孝敬父母者,应该让他们看看古人之“先意承颜,怡声下气,不惮劬劳”,令其“惕然惭惧,起而行之也”。
“起而行之”,便是将书中讲述的道理用于实际,不仅是解决实际的问题,也是养成良好的操守。
孔子曾说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今之学者为人。”“学以为己”与“学以为人”有什么差别,“古之学者”与“今之学者”又有什么差别?不妨来看看颜之推的诠释:“古之学者为己,以补不足也;今之学者为人,但能说之也。古之学者为人,行道以利世也;今之学者为己,修身以求进也。”
“古之学者”,从为己的层面看,读书问学是为了充实自己,尤其是从道德的角度充实自己,“见贤思齐焉,见不贤而内自省也”;从为人的层面看,读书问学是为了有利天下苍生,实践圣贤对于理想社会的期待。
“今之学者”,从为己的层面看,读书问学是为了谋求官职;从为人的层面看,读书问学是为了夸夸其谈,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知识渊博。与“古之学者”相比,“今之学者”更加浅薄,更追求自己的私利。
“古之学者”与“今之学者”,并不是两个时间上的概念,在今日也可以做“古之学者”,在古代也不乏“今之学者”。
在比较了古今学者之差异后,颜之推予以总结:“夫学者犹种树也,春玩其华,秋登其实。讲论文章,春华也。修身利行,秋实也。”在书海的经史子集中泛游,何其畅快也,将书中的道理内化于自己的道德修养中,心中悬系苍生福祉,能为其排忧解难,何其充实也。
2 陆游爱书成痴,望子耕读传家
传统中国是以农为本的社会,农业是家庭经济的重要基础,因农事而产生的习惯、礼节深深影响社会各个方面,在治家方面,古人尤为强调的是“耕读传家”。
宋代大诗人陆游堪称“耕读传家”的典范。他有一首通俗易懂的《示儿》诗:“舍东已种百本桑,舍西仍筑百步塘。早茶采尽晚茶出,小麦方秀大麦黄。老夫一饱手扪腹,不复举首号苍苍。读书习气扫未尽,灯前简牍纷朱黄。吾儿从旁论治乱,每使老子喜欲狂。不须饮酒径自醉,取书相和声琅琅。人生百病有已时,独有书癖不可医。愿儿力耕足衣食,读书万卷真何益。”
写此诗时,陆游67岁,隐居山林。由这首《示儿》诗,可知他的隐居生活是自在惬意的。尤其使他快慰的是,儿子能够与他谈论治乱之道,这是儿子认真读书的结果。他希望儿子不忘耕读,耕可丰衣足食,读可知天下道理。
陆游在诗中说自己爱书成癖,此言非虚。陆游一生手不释卷,他有一首《寒夜读书》:“韦编屡绝铁砚穿,口诵手钞那计年。不是爱书即欲死,任从人笑作书颠。”倘若生命中没有了书,对于陆游来说,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?别人笑话陆游是书痴,相信陆游不仅不会因此感到苦恼,反而认为这是对自己最大的赞赏。
陆游活到老学到老,71岁时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“老学庵”,他写作的笔记结集为《老学庵笔记》。陆游白天读书,晚上也读书,他的诗作中有不少夜读的篇目。在《秋夜读书示儿子》一诗中,他说:“久病少睡眠,往往中夕起。呼灯取书读,不能尽数纸。”在《五更读书示子》一诗中,他说:“近村远村鸡续鸣,大星已高天未明。床头瓦檠灯煜爚(灿烂之意),老夫冻坐书纵横”,天还未亮,陆游已读了一段时间,并且是同时翻阅了好几本书。他接着写道:“吾儿虽戆素业存,颇能伴翁饱菜根。万钟一品不足论,时来出手苏元元。”陆游在此所说的“素业”即是读书,他对儿子不忘读书、能陪伴在自己身边过朴素甚至是艰苦的生活而开心,他教导儿子读书的目的,不是为了求得高官厚禄,而是等待时机来临能出手拯救苍生,解民于倒悬。
陆游写作了大量读书示子诗,充分显示陆游对儿子的家教中,以读书为主要内容。苦读不辍的陆游,为儿子树立了一个榜样,他教育儿子读书要勤奋,要在年轻时打牢基础,在《六经示儿子》诗中,陆游特别就学习儒家经典教育儿子:“六经如日月,万世固长悬。学不趋卑近,人谁非圣贤?马能龙作友,蜹乃瓮为天。我老空追悔,儿无弃壮年。”读书就要读经典,要在壮年时集中精力阅读能对人生起到长远作用的书,在古代中国,这样的经典就是儒家的六经,宋朝兴起的四书亦是为了更好通往六经。
六经乃圣贤之言,阅读六经不仅是为了了解圣贤,更可以立志为圣贤。所谓“马能龙作友,蜹乃瓮为天”,说的是以龙为友的马,不以千里为远,境界开阔,与之相反的是,蚊子以为水瓮就是世界的全部,目光短浅。人的眼界与志向,很多时候是由所读的书决定的,古人读书立志,重在读经典、立大志。
或许,最能体现陆游读书智慧的诗是这首《冬夜读书示子聿》:“古人学问无遗力,少壮工夫老始成。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。”躬行之时,便知读书的成效为何、所立的志向为何。陆游的谆谆教诲,今日仍是振聋发聩。
3 人生美事,读难得书、对佳山水
安徽桐城有一条著名的“六尺巷”。从京城写来书信,希望家人不妨让邻居三尺的是清代大臣张英。邻居被张家感动,亦让三尺,六尺小巷由此而生,尽显礼让的美德。
获赞“有古大臣风”的张英,饱读诗书,为人谨慎,非常重视对子孙后代的教育,留下了两部家训著作,即《聪训斋语》《恒产琐言》。晚清曾国藩在写给儿子曾纪泽的家书中说:“颜黄门(之推)《颜氏家训》作于乱离之世,张文端(英)《聪训斋语》作于承平之世,所以教家者极精。尔兄弟各觅一册,常常阅习,则日进矣。”
在《聪训斋语》中,我们能寻到六尺巷故事成立的线索。张英引古人之言“终身让路,不失尺寸”说明忍让是一种美德,忍让或许暂时会让自己吃亏,但长期看可使自己获益匪浅,他认为“自古只闻忍与让,足以消无穷之灾悔,未闻忍与让,翻以酿后来之祸患也”。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,他在家书中希望家人让地三尺,由此换得邻里和睦、相互帮助岂不更好。
《聪训斋语》中包含了许多张英读书的心得。他认为人不可能没有嗜好,诸种嗜好中,最有益的是读书。
张英的论点有二:一是“凡人欲饮酒博弈,一切嬉戏之事,必皆觅伴侣为之,独读快意书、对佳山水,可以独自怡悦”。吃酒赌博这些不良嗜好,只会招来狐朋狗友,与损友交,道德只会败坏,而读书是可以一个人做的事,且往往是独自读书更佳,读书有助于养成慎独的习惯。二是“凡声色货利,一切嗜欲之事好之,有乐则必有苦,惟读书与对佳山水,止有乐而无苦”。吃酒赌博这些不良嗜好,能带来的快乐都只是一时的,却有可能给身体与心灵带来长久的痛苦,甚至有时要夺走生命,但读书却是乐事一桩,古人甚至有“读书最乐”的见解,纵然也有长期伏案带来的腰酸背痛,但这不能算是苦。
张英劝子孙后代,家中有藏书,佳山秀水也离家不远,不必“狎无益之友,听无益之谈,赴无益之应酬”,而应“珍重难得之岁月,纵读难得之诗书,快对难得之山水”。
在《聪训斋语》中,张英记录了自己曾有过的读书体验。他住在桐城龙眠山时,没有人做伴,“日则步屧于空潭碧涧,长松茂竹之侧;夕则掩关读苏、陆诗”,苏轼、陆游的诗给他的山居生活带来了许多乐趣。夜深了,张英“烧烛焚香煮茶,延两君子于坐,与之相对,如见其容貌须眉然”,有苏轼、陆游为客,寂寞何有?张英为此赋诗一首:“架头苏陆有遗书,特地携来共索居。日与两君同卧起,人间何客得胜渠?”
这样超越功利、与古人神交的读书境界令人向往不已。但在现实生活中,读书常常带有功利色彩。张英所处的时代,是以八股取士的时代,读书人若不能写好八股文,便无法在科举考试中取得好成绩,也就失去了进身之阶,更遑论一家之前途。明清时代,八股文选本层出不穷,由于收入其中的八股文都是通过考试检验的,因此备受考生的欢迎。许多考生只知有八股文选本,而不知有四书五经。
张英对于八股文的态度很务实,他认为“时文以多作为主,则工拙自知,才思自出,蹊径自熟,气体自纯。读文不必多,择其精纯条畅、有气局词华者,多则百篇,少则六十篇”,万不可贪多务博,但凡有新出的选本就取来阅读,要读就读“历二三十年无弊者”。
张英认为一个人二十岁前和二十岁后读书的状态是大为不同的,年少所读之书,“虽久不温习,偶尔提起,尚可数行成诵”,此后记忆力开始退化,读过的书很容易忘记。他认为要抓住八岁至二十岁的这段时间,读“六经秦汉之文”,这段时间也是科举考试的准备期,“时文固不可不读”,但要取精华之作来读,否则不如读《左传》《国语》,或读几篇两汉时期“典贵华腴之文”,这些文章将使人终身受用,这也就是它们被视为经典的原因。
走在北京的胡同中,常能看到宅门上写着“忠厚传家久,诗书继世长”,这副对联凝聚了古人治家的智慧,欲家道长久,须读有益之书,养无私之德。